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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那一把柴刀》

山羽

 

  爷爷家的小院墙上常年挂着一把柴刀。

  从我记事起,那把柴刀就挂在那里。儿时个头小,仰了头才看得到。等到我的孩子满地跑时,再回到爷爷家,那把柴刀还在,悬挂的高度、样式与记忆中分毫不差。

  几个少不更事的孙子孙女在院里追跑打闹,调皮点的就要爬到椅子上去摘那把刀,总被爷爷抢先一把拿在手中。他小心地不让孙辈摆弄,其实是怕伤了孙儿,也怕伤了柴刀。

  那把刀是爷爷的心爱之物。

  当然,几年前那把刀就已派不上用场,但他时不时就要摘下来。在李子树下的磨刀石上磨几下,握在手中把玩一番。更多时候,是看到他背着手,把柴刀抓在身后,慢慢沿着山脚小道、顺着田坎地埂,一遍又一遍遛弯。

  “这把柴刀用惯了,趁手。”爷爷总是轻抚刀把,这样念叨。刀锋像银子一样锃亮,刀柄有些年头,但没有半点腐朽迹象。他常年进行高强度的体力劳动,当拿到一把趁手的铁锹时,那舒适妥帖的触感给他内心带来极大的宽慰。那种感觉,就像以写字为生的人找到了手感完美的钢笔,或寻到了长期以来就想看的书,我想爷爷对这把柴刀是一样的感情。把这刀拿在手中,他心里踏实。

  去年冬天寒冷异常。春节一放假我就急忙带着娃到爷爷家过年,几个叔叔、婶婶一大家子人都在。我们打开电暖炉,新修的平房里和煦如春。爷爷饭后小啜了几杯自酿的包谷酒,喝着喝着就打开了话匣子。我借着他的话头问起那把柴刀的事儿。

  他马上来了兴致,像是说起故人趣事一般,音调都提高了几度。这是我预料之中的事儿,一提到柴刀,他总有说不完的话。

  “开荒靠他,去云南贩马靠他,砍柴烧火做粑粑也靠他……”年纪大的人怕孤独,也最喜欢回忆,如果还有小辈人愿意围坐炉旁当他的听众,那就美到了心窝里。

  爷爷全神贯注,对几十年前的事儿都讲得纤毫毕现,唯一的缺点就是他的思绪总向四方飘散,想到哪讲到哪。我跟在他的思绪后面,小心地将种种细节归拢一处,在脑屏上还原着爷爷与柴刀的故事。

  说起也是遥远得不可思议,爷爷得到这把柴刀是在上世纪70年代。那时的他还是一个帅气的小伙,手脚勤快。生产队里广播通知要到北坡开荒,他第一个报名,同着不少后生吃住在山里。要开荒的那块地坡度不陡,但长满了灌木林,密不透风,只有黄鼠狼勉强能从中穿过。他们要把那些灌木砍掉,然后连根刨起,再用锄头平整土地,划出田垄,砌出堡坎。天黑了,他们为了赶工也不回村,身上带着米和炊具,就地捡一些柴火做饭。夜里睡在红岩脚的大石洞里,白天醒了接着干,似乎永远不知道疲累。两个月时间,他们开出了二十亩能够点包谷的坡坡地。那是他引以为傲的燃烧岁月,也是永远存留于回忆的美好年华。

  我插嘴问:“那些地现在还种么?”

  “没有种咯,现在又退耕还林了,种上了青冈和松树,长成了大林子了。”爷爷豁达地说。

  “那多可惜,你们费劲开出来的地。”我佯装抱不平。

  “地没了,说可惜也可惜,说合理也合理,那些坡坡地确实能打粮食,但打不多,每次下大雨都冲得稀里哗啦。退耕还林,山更绿了咋不好呢。”爷爷说完轻啜一口酒。

 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。

  他继续讲下去,思绪又飘到了重山远隔的云南。那是刚刚改革开放的80年代,爷爷发现了一个商机,把云南的马赶到贵州这边来卖,能赚不少差价。但曲靖和黔西南之间山高水阔,交通十分不便。在这两地之间往来,还要带着不听话的牲畜,注定是一桩苦差事。当他赶着从云南收来的马,行走在崇山峻岭之间的小道上,背后所携带的,就是这把锋芒如初的柴刀。

  我常想象那场景,一人一刀,数匹青马,斜阳西下,几点晚霞,老树昏鸦……感觉他像是一个英姿飒爽又背影苍凉的押镖人,又如同一个手执柴刀去浪迹天涯的怪剑客。每当有拦路的荆棘野草,他快如闪电般抽出柴刀,施展精妙招式,手起刀落,枝叶四下飘飞,眼前即现出一条畅通无阻的小道来……

  “苦得很咯!”爷爷拉长声调说,一下把我拉回现实。他叹息着摇摇头,似乎仅回忆那段岁月也是一种痛苦似的,“赶着两三匹马,往来一个多月,吃不好睡不好,还有各种意想不到的危险。赶了几个来回,几年后就没贩马了。”

  时光荏苒。靠着贩马积累下的一点钱,爷爷开了一家粑粑加工坊。金州有灵性的山水,也出产有灵气的美食,糯米粑就是其中一种。他每次讲到这一段,我都要插嘴:“当年您让我在灶火旁添柴扇火,把我累得够呛呀。还让我接那些刚出炉的粑粑,隔着湿毛巾都烫得我只叫,你看我的手掌皮肤现在都这么厚、这么粗,还不怕烫,都是那时候练出来的”。

  爷爷哈哈笑着,他说也是没有办法,白天要忙着上山砍柴,而且要砍那种耐烧的硬柴,这样才能有更绵长的火焰,烧制出的粑粑才更有味道。其实,那个粑粑厂不过是设在爷爷小院里的一个不起眼的家庭小作坊。

  当时煤粑还很贵,他有时烧一些煤,但主要的还是拿着柴刀去上山打柴,一摞一摞摆放在院子里,成为催动粑粑厂运行源源不绝的动力。可怜的我也是一放学就必须老老实实坐在炉旁,接刚出炉的粑粑,手上烫起一颗颗燎泡,燎泡退了就化作茧……

  等到给幺叔结婚用的平房砌上了最后一块砖头、抹上了最后一把水泥,爷爷也就关闭了粑粑坊。他太累了,需要好好歇一歇。我也很高兴不用再接那些滚烫的粑粑。“眼下城里那些有名的粑粑铺子都是后面才慢慢开出来的,我比他们早着好几年呢。”爷爷总是这样不服气地说。

  粑粑坊关闭后,数年之间连家里的地都流转给大户搞产业,只留下一点种些蔬菜。几个儿子、女儿也都有了还算不错的工作。柴刀越发无用武之地了。

  我提出让爷爷教给他的小重外孙如何使用柴刀。爷爷开心地仰天大笑。

  “现在是用不上柴刀咯”,他略带点惋惜地说,“用不上柴刀也好,何必遭那个罪。山上越来越绿了,以前烧地渣,随便烧,山上引燃不了什么。现在,山上的灌木厚厚一层,动不动就烧山火。没人上山打柴了,家家都有电”。

  爷爷感叹着,喝干了最后一口包谷酒,然后就没再讲话。我也陷入那些柴刀还神气十足的岁月,遥想着老辈人的一幕幕往事,时而感叹于往昔的岁月苦难,倏忽惊艳于当下的盛世美好。

  等我晚上要和爱人离开爷爷家时,奶奶和姑婆都来送。爷爷向来不爱送我们,但那天他突然从车后赶上来。我们急忙停车,他隔着车窗,把用一块厚棉布包着的柴刀交给了我。

  我又惊又喜,但直到汽车开动,却迟迟猜不透这把交到我手中的柴刀意味着什么。三岁的儿子吵着要刀,想要在车里挥舞。我没有理他的哭闹,把柴刀包好小心放在一边。

  看看后视镜,爷爷仍立在那里,对着远行的汽车久久地挥手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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