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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燕子在春天的唱词》

何蔚

 

  江汉平原的燕子比炊烟飞得远。炊烟只往一个方向飞,燕子可以飞往任何方向。

  只是,在我们老家,没有人留意燕子飞离堂前的准确日期,就像它们来时,除了柳树和桃花,平原上的大部分树木还没有完全苏醒,人们都在忙春耕。可我,非常在乎燕子的来去。在那些年里,有燕子的欢喜和没有燕子的惆怅,一直是我认识生活的重要途径之一。

  江汉平原的燕子多为家燕,背黑胸白,项下有紫色斑块。六岁以前,父母带着我借居在一户张姓人家里。张家是黄陂人,一家三口,有三间红瓦房。户主张爹爹是生产队里的屠户,因此他家中总是若有若无地飘荡着几丝荤腥气。

  老家江沿湾是个大村湾,里头还套着几个小村湾。我们借居的张家在前湾,亦称黄陂湾,整齐划一的红瓦房里住着清一色的黄陂移民。因此,与我童年的乡音产生碰撞最多的并不是原汁原味的汉阳乡土话,而是旁逸斜出的黄陂口音。

  一年之中,老家至少有八九个月的时间可以看到燕子。它们在赭红色的屋顶上盘旋,那叫声听起来仿佛夹带着些许黄陂口音。尤其是当我揉着睡眼朝远处张望的时候,就很容易对燕子的叫声产生误判。隔壁刘家有个小妹是我唯一的玩伴,她喜欢唱样板戏,刚刚听她用黄陂腔唱完一句“我家的表叔数不清”,我就觉得那些燕子的叫声至少被她抢走了一半。我也会扯起嗓子,用汉阳乡土调高唱一声“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,可他比亲眷还要亲”,这时我才会觉得,燕子的另一半叫声被我夺了回来。

  张家屋前横着一条水沟。一排枫杨树,把我童年的视线圈定在极其有限的范围内。由于少有玩伴,燕子就成了最能吸引我注意力的事物。它们掠过屋顶,双翅一剪,炊烟就断了一截,很快又自行合拢。这样的场景,令我对燕子充满了莫名的敬意。可我不明白的是,它们在这家做窝,在那家做窝,为什么就不在张家做窝呢?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,直到多年后一个叫经验的东西告诉我说,世间有许多事情,找不到答案就是最好的答案。这时,我的青春已经长出了淡淡的胡须。

  六岁那年,我被送到爷爷奶奶身边寄养。他们住在离黄陂湾不远的前墩上,那是一栋青砖青瓦的老屋,屋顶上散发着久远的乡土气。老屋有一间正房、一间厢房和一间后房,整个房子仅正面墙上有一扇小窗。年久失修的墙面有多处裂纹,墙头和瓦缝里摇曳着几株蒿草。老屋远不如张家的红瓦房宽敞,就连炊烟也显得格外松蓬,有时还会倒灌出来,呛得人直流眼泪。然而,就是这样一栋破旧的房子,其大门右侧的墙壁上居然挂着一只完整的燕窝!尽管燕子早已飞离,可这个空空的燕窝还是让我兴奋不已。它弥补了我在张家盼望燕子做窝却始终得不到回应的失落。

  我很快就适应了老屋里的生活,春天也很快就搭着柳条上的顺风跟了过来。春风呵出来的每一口暖气,都直接影响到我们的老屋。先是墙脚缝里的苔藓有了越来越明显的绿意,接着是后门口的桃树,每根树枝上的花蕾都鼓起了腮帮子。我不止一次想脱掉棉袄,站在板凳上隔窗眺望,幻想着借助木框去定格窗外的天色,窥探门前的小树林里还有哪些树木正在蠢蠢欲动。而小树林呢,里头总会响起杂乱而又有趣的鸟鸣,让我的脑子一阵阵膨胀,好像随时会有什么新奇的事情蹦出来。我的世界已被置换。我能感觉到,我在老屋门前奔跑的速度,比我在张家门前要快出许多。老屋给我的远远不止这些呢,它还赐予了我好几个左邻右舍的小伙伴。我和他们用汉阳话互问互答,一拍即合。我从黄陂湾带来的孤独感很快被一扫而空。

  那一年,老屋又给了我一个天大的惊喜:燕子回来了!它们是吹着口哨突然冲进屋里的。两只燕子同时落在去年的旧巢上,背对着我抖了抖翅膀,旋即飞走了。许久,它们再次飞来,嘴里没有衔回新泥,却衔回了梨花一样鲜嫩多汁的歌谣:“叽叽叽叽咕,叽叽叽叽哩……”我正听得入迷,奶奶忽然从厨房里跑出来,笑眯眯地问我:“你晓得燕子唱的是嘛歌吗?唱的是,不吃你的谷,不吃你的米,只在你的屋里做窝……”

  我不信,又认真听了几遍,越听越觉得像,越听越觉得奶奶说的正是燕子唱的。

  我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,索性跑出屋外,在门前的苦楝树下手舞足蹈模仿着燕子唱起来:“不吃你的谷,不吃你的米,只在你的屋里做窝……”

  那是我在老屋里度过的第一个有记忆的春天。那个春天,我把燕子的歌谣翻唱了不止一千遍。从那以后,凡是从燕子嘴里吐出的唱词,都可以被我随口翻译成人话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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