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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无憾的蟹爪莲》
刘心武
我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,哥哥们分别叫作大哥、二哥、小哥,姐姐呢,就叫作阿姐。1983年和阿姐一起看根据王蒙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《青春万岁》,从片头的篝火晚会,到片尾骑自行车的男青年追着卡车上女青年们互喊:“下一个五年计划再见!”激情一直在银幕上燃烧,阿姐就频频颔首说:“是这样!就是这样!”阿姐对王蒙作品的认同,首先是对时代、生活、同辈的认同。阿姐高中是在河北北京中学,那也是王蒙的母校,后来我在王蒙自传第一部《半生多事》中,发现他写到1948年与几位少年同时成为地下党员时,出现了阿姐初恋对象的名字。阿姐那一代人,几乎都怀有投身新中国建设的激昂情怀,阿姐抱着促进农业机械化的理想,考进了东北农学院,并且在那里成为新中国第一批研究生中的一员,后来她在北京农业机械化研究院工作,虽然未与初恋成为眷属,也有了美满家庭,我姐夫是政治文工团歌剧团演员,1964年参加了周恩来亲自指导的大歌舞《东方红》演出,最早的版本,是在新中国成立天安门大联欢之后,还有几场分别展现工业、农业、国防等方面的成就,其中农业成就一场,主体是一群农妇挥动镰刀的丰收舞,阿姐看完,就郑重地让姐夫去跟编导们反映:舞台上完全没有农业机械出现,不妥,姐夫去反映后,后来果然在那一场的背景上,增添了大型农业机械的剪影,不过《东方红》大歌舞最后定型,是直到天安门联欢结束。
阿姐和姐夫一度下放到海南,气候不适应,生活颇艰苦,但她那以科技报效祖国的情怀,丝毫未减。当时信息流通并不畅快,但阿姐敏锐地从有限的资料中,获知当时(上世纪七十年代)世界上崛起了四种新科技,就是激光、射流、单晶硅、液压。液压技术虽然早已有之,但七十年代液压技术有质的飞越,且与机械设备关系最为贴近,她就在海南技校的岗位上,竭尽全力搜集相关的资料,钻研液压,并将其安排到自己的教学中。后来他们全家回到北京,她就在北京建工学院(现已发展为北京建筑大学)教液压。
阿姐退休后,虽然姐夫病逝,但她于2002年迁入了国家为高校教师打造的花园小区,住房宽敞,两个儿子都很孝顺,生活恬静安适。有天她打电话让我快去看花。我去了,原来,她阳台上盛开了一盆蟹爪莲。她说那本是邻居抛弃的,她的养法其实很简单,就是每次喝完盒装牛奶或酸奶,往剩余的奶根里灌进自来水,放在厨房角落令其微微发酵,十来天后用来浇灌花木,尤其对蟹爪莲,竟大有裨益,那环形展开的肉质叶片顶端,娇艳的花朵纷纷展开形成一派嫣红。
阿姐刘心莲于2022年9月17日在睡梦中仙去。她是一个极其平凡的人,但她经历了不平凡的时代。她去世后,有亲友与我通电话,赞她真是一株纯洁美丽的莲花。水中的莲花固然美丽,但我总觉得作为理工科技女,把她喻为柔美型的水莲并不恰切,莫若喻为烂漫开放花如火焰的蟹爪莲。她为共和国奉献了她的青春、热情、才智,她是去而无憾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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