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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最后的秋天》

约草

 

  今年的秋天,微微有点燥热,深秋虚晃一枪。赶上星期天,我总要多跑几圈,这一跑,跑丢了回去的力气。疲惫的我,平躺在一个小公园的长椅上。小公园是我晨跑必经的。我躺在一棵银杏树底下,树上密密匝匝的果实瞪着杏眼看着我,并用地球的引力威胁我。旁边是几棵桂树,残香若隐若现,如舞者朦胧的裙。秋风摇树,桂花沙落,如金色的雨夹雪。

  露水打湿了鸟儿的喉咙,把它们的声音洗得透彻。我不知道这个林子里,隐藏着多少鸟类,也叫不出它们的名字,就像它们叫不出我的名字一样。它们尽其所能地鸣叫着,悦耳的或者不悦耳的。我闭上眼睛,如同关上一间录音棚的隔音门。大自然便浓缩成这样一个小小的密室,里面只有我和远远近近、高高低低的鸟语。鸟鸣们如同一个个音符,争先恐后地从裤脚、领口和袖口侵入我的身体,在我背部被长椅的木杠硌出的五线谱上集结、跳跃,又通过脊椎神经,传遍我的生命体。

  “叽——叽叽,叽——叽叽……”什么鸟的叫唤如此尖锐、透亮,像在年轮上磨过的,如母亲手里纳着鞋底的针尖。于是,在这间密室里,我看见了年轻、漂亮的母亲。煤油灯困顿而昏暗,她的眼睛却专注而明亮。她的双手那么细巧,那么柔弱,可一旦手指上套上一个顶针,就能顶起一股巨大的力量,一针又一针地穿破层层阻力。我望向母亲的脸。越想看清她的容颜,她却越发抽象。最后,模糊着朝我挥手,消失在密室的墙上。

  “叽——觉啰——叽——觉啰——”这叫声很近,感觉就在上方的银杏树上,听上去好像是“鸡叫了,鸡叫了”,后面颤巍巍的拖音,把我拖到了某个鸡鸣的清晨。还是炊事工的我,每天天蒙蒙亮就要起床,骑自行车一小时到单位食堂,给单位员工做早点。母亲起得更早,此时,她站在屋前的水泥板前洗衣服,正用毛刷刷着我的那件白衬衫的领子时,我正好推着自行车从她身边走过,轻轻地说一声,妈,我上班去了。母亲说,踏慢点,注意安全。骑了十几米,发觉刷衣声没了,回头,看见母亲正默默地看着我,轻轻挥动满是肥皂泡沫的手。再回首时,密室的墙上早已一片空白。

  “吱——吱——”是一串机械重复着的低沉的长音,我想,可能是某只耿直的雄鸟在远处默默守望,如父亲的目光。“吱——吱——”公交车的气门关上的时候,车缓缓移动。那是我第一次离家,去寄宿制学校上高中,父亲挑着行李,步行半个多小时送我到北闸河车站。我坐在靠窗的位置,回首,车窗外的远处,父亲抚着扁担,正目送渐行渐远的公交车。

  “吱——吱——”胸科医院的电梯门打开了,我和护工一起,推着平躺在摆渡床上的79岁高龄的父亲进了电梯,护工摁亮了那个手术室楼层的号码,父亲用潮湿的目光无助地看着我,就像40年前他送我到北闸河车站,我用潮湿的目光无助地看着他一样。我握着他的手,安慰道:“爸,放心,睡一觉,就出来了。”“吱——吱——”电梯开了,护工对我说,你只能送他到这里,便推着父亲出了电梯。“吱——吱——”电梯又关上了。

  这时,“啪”一声,一颗杏果打在我的前额。我睁开眼,重新把大自然从密闭的录音棚里释放出来,把鸟儿们的鸣唱释放出来。我懂了,鸟鸣声声,那是渴望陪伴的呼唤。

  这是最后的秋天了,正如父母的晚年。鸟鸣声声,我仿佛听到了远方的呼唤。

  夜深人静,那瓶中的歌唱家们就开始了它们的表演,有点像合唱中的阿卡贝拉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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