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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春雨》

刘平

 

  在奎爷眼里,没有种不了的地。

  在奎爷眼里,很多农民不懂地,那些人枉自叫农民。地是需要去懂的,那样才能把地种出把式。地就像娃娃,会憋闷、会生病,不舒服了会呻吟,高兴了会蹦跶、会欢笑。现在很多农民啥也不懂,但奎爷懂,他会感觉地的呼吸、听地的呻吟、分享地的欢笑……

  十亩地,坎上六亩多、坎下三亩多,都是奎爷一个人种。奎爷没嫌过地多,在他眼里,没有种不了的地,没有做不完的活路。奎爷的一双脚板像五钉爪、双手像竹耙子,那就是为种地而生的。脚板抓着地就不放,双手耙着地就不松。奎爷吧嗒着旱烟说:“有活才有路,懒人才会嫌地多活路多。”奎爷家只有一亩多地,在坎上。另外八亩多是捡来种的。

  城里的儿子和女儿不知道打过多少次电话,意思都一样,像商量过一样:喊奎爷去城里住。奎爷觉得很烦,去城里,地咋弄?儿子说:“就一亩多地,哪个愿种拿去种。”奎爷啐一口痰,说:“一亩多?十亩!”儿子说:“哪个喊您捡那么多来种?”奎爷来气了,眉毛一抖挂了电话。女儿说话比儿子说话受听:“爸!一个人种那么多地,会累垮身体的。”奎爷说:“累不垮。”活路多的时候,像收麦子、打谷子、栽油菜,奎爷会雇人。

  地是奎爷的命根子。离开地,就像要了他的命。

  在奎爷眼里,很多农民不懂地,那些人枉自叫农民。地是需要去懂的,那样才能把地种出把式。地就像娃娃,会憋闷、会生病,不舒服了会呻吟,高兴了会蹦跶、会欢笑。现在很多农民啥也不懂,但奎爷懂,他会感觉地的呼吸、听地的呻吟、分享地的欢笑……只要阳光雨水不扯拐,奎爷侍弄的地种啥都旺。再孬的地到了奎爷手里,经过一番侍弄,呼吸变畅了,呻吟没有了,只剩下欢笑。

  像李二娃的那一亩多地。

  说起李二娃奎爷就来气。不是因为他这个人,而是因为他种的地。奎爷瞄一眼就知道,李二娃的地种得实在孬。地的呼吸不畅,憋闷,该好好翻翻了。地在呻吟,喊没力气,该施一些农家肥了,林盘里的腐叶渣渣、猪粪、鸡鸭鹅粪,都好。弄一些在地里,翻在土里,地的力气就长出来了。可李二娃不懂地啊,任由好好的地呻吟、憋屈,看那地里,麦穗半指长,焉塌塌的,像侏儒。地在李二娃手里,简直遭罪。

  “地拿给你种,糟蹋了!”奎爷用烟锅脑袋指着李二娃说。

  李二娃不恼,笑嘻嘻说:“您看得起,就拿去种。您会种,反正我不种了。”

  奎爷又用烟锅脑袋在李二娃面前点了一下:“地不种,你吃啥?”

  李二娃说:“出去打工。”

  奎爷以为李二娃是说起耍的,没想他第二天真的走了。走了就再没有回来过。地荒着让奎爷心疼,就捡来种了。后来又捡了松果家的、大林家的、二槐家的、三根家的……种小麦、栽水稻、种油菜,地欢笑着给了奎爷一轮又一轮丰收,看着小山一样的收获,奎爷感觉自己像一名得胜的将军。

  “咋就舍得丢下地呢?”吧嗒着旱烟,奎爷想这个问题。

  奎爷记得,土地刚承包那年,全村人高兴得像过年一样。李二娃的爷爷李老宝,嘴笑得就没合上过。第一年,全村人就吃上饱饭了。以前经常吃不饱的李老宝一家,大人娃娃也都吃了个肚儿圆。那时候,家家户户都把地当宝贝,现在……“才吃几天饱饭?”奎爷“啪啪”在椅子腿上磕着烟锅,往地上啐了一口痰。

  开春,地里的麦苗像铺了一张厚绒绒的绿毯子。

  突然遇到春旱,两个多月没落一滴雨了。奎爷扳一阵指头,六十八天。坎上坎下,奎爷每天都要去走走、看看。前一阵子,奎爷感觉麦苗停止了生长。现在,开始发焉了。地干得发白,蹲下身子抓一把土,轻轻一捏就碎了。奎爷耳朵里,全是地的呻吟,喊渴。抬头看天,瓦蓝瓦蓝的,太阳当空照,一丝儿风也没有。

  活了大半辈子,奎爷没见过这么厉害的春旱。地呼吸不畅、憋闷,他有办法。地没力气,他有办法。可十亩地都喊渴,他也无计可施了。

  奎爷心里急,如火烧火燎。他知道地渴得厉害,渴得痛苦,渴得可怜,渴得无助。又抬头看天,瓦蓝瓦蓝的,太阳当空照,一丝儿风也没有。奎爷咒日头,一遍又一遍;唤雨来,一遍又一遍。声音嘶哑了,目光绝望了。中午,有人看见,奎爷突然一头栽倒在坎上一块麦地里了。

  奎爷不行了,但一双眼睛就是合不上。

  一屋子的人,儿子、媳妇、孙子,女儿、女婿、外孙,还有几个乡亲,都说,奎爷是累的。一个人种十亩地,铁人都要累倒。儿子女儿很后悔,不该依老爷子的,该把他接进城里。

  奎爷的眼睛合不上,一屋子的人都着急。

  天边突然滚来几声闷雷,“轰隆隆”的,都听见了。有几双目光投向窗外,发现外面那棵柿子树的叶子在动,很快,天色也暗了。

  终于有雨点“啪啪啪”落下来,开始稀疏,片刻后变得密集,接着,就“哗啦啦”下成了一首春天的交响曲。

  这时候,奎爷的脸上浮出一丝浅浅的笑意,一双眼睛也安详地合上了。

  在奎爷眼里,没有种不了的地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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